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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

清末四公子 《清末四公子》

第一章名宦丁日昌清末,广东有非以科第起家的两名宦,一为张荫桓;一为丁日昌。 丁日昌字禹生,广东丰顺人,出身廪生。秀才的正式名称叫“生员”。生员有诸般名目,故称“诸生”。分为四等,廪生、增生、附生,及初“入学”,亦即新秀才之称为附学生员。廪生定额甚严,因为可自公家领取津贴,而这份津贴是要本事挣来的。秀才有岁试,分为六等,起码要考列三等,才能保持食廪的资格。此外廪生还有好些特权,譬如童生考中秀才,报到时须廪生作保,证明他并非冒名。这一来自须致送谢礼。至于地方有事须求助于读书人,亦往往委由廪生策动,因为廪生的资格较深,无形中成了秀才之中的首脑。 洪杨乱起,潮州府办团练,丁日昌就是负责人之一,以军功得授江西万安知县,参曾国藩幕。丁日昌年轻时在上海住过,见过洋人及西洋来的“奇技淫巧”,在那个时候,就算很难得的人才了。因此当李鸿章奉命援沪时,特地檄调丁日昌主管军火,以上海道创办江南制造局,为李鸿章“用沪平吴”极重要的助手。 由于李鸿章的提携,丁日昌由上海道升调两淮盐运使,转江苏藩司,旋升巡抚。抚辑流亡,诸废皆举,颇有政绩。但江苏人,特别是苏州一府的京官,对李鸿章及其一系,怀有极深的成见,所以李鸿章动则发牢骚:“吴儿无良”。丁日昌在吴虽有惠政,仍不免遭受嫉视。如叶昌炽著《藏书纪事诗》,于两宋以来藏书家,稍稍知名者,无不搜罗,而独缺丁日昌,其为有意摒斥,不言可知。 丁日昌的藏书是很有名的,藏书楼名持静斋。贵州独山莫子?,曾为辑《持静斋书目》四卷。不过,丁日昌的收藏,不免巧取豪夺。他之开始藏书,始于上海道任内。当时上海最有名的藏书家,为以营运沙船起家的郁氏。同治上海县志:“郁松年字万枝,号泰丰,恩贡生;好读书,购藏数十万卷,手自校对,以元明旧本,世不多见,刊《宜稼堂丛书》。接记载,郁氏藏书间接得自‘百宋一廛’。百宋一廛者,黄丕烈的藏书楼名。黄丕烈苏州人,字绍武,别号荛圃,乾隆戊申举人,不知缘何致富,故好宋本书成癖而终能成为收藏宋版书的巨擘。所谓‘百宋一廛’,意谓一廛之中藏宋版书百种。又有一室名,谓之‘陶陶居’,以藏有北宋南宋两部陶诗而得名。”

草莽英雄 《草莽英雄》

嘉靖二十六年六月,日本的贡船,同时也是“勘合贸易”船,到达明朝唯一开放给日本的宁波海口。共是四艘双桅大帆船,六百名身分极其复杂的日本人——其中大部分是日本九州西南,如长崎、萨摩、大隅一带的的海盗,中国人叫他们“倭寇”。 日本执政的将军义晴所遣的正使策彦周良,照例向宁波的地方长官申请入口,缴验“勘合”。这是永乐初年的约定,日本来中国的贡船与商船,中国去日本的使节船与商船,都须携带礼部制定的勘合,每船一道。中国船所持的是“日”字号,日本船所持的是“本”字号。策彦周良呈验的勘合,乃是嘉靖十九年所新颁,从本字一号到四号,与底簿所载,完全相符。 此外不符定制的地方就很多了。第一,规定十年一贡,上次贡期是嘉靖十八年,应该在二十八年再次入贡,如今来早了两年。 其次次,船与人都有限制。最早的约定是:“船止二艘,人止二百,违例即以寇论”,宣德七年又“申定要约,人毋过三百,舟无过三艘”。现在船多了一艘,人超过一倍。宁波的地方官,不敢擅自作主,星夜飞报杭州的浙江巡抚朱纨。 朱纨是苏州人,而秉性刚强,朝廷将他由南赣巡抚调任浙江,并“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就是因为他勇于任事,特赋以防止倭患的重任。到任一年以来,他已深知倭患所以猖獗的缘故,所以一面断然拒绝策彦周良的要求,命他即时回国,到后年再来;一面飞饬“福建都指挥佥事”卢镗,对双屿地方,严密戒备。 果然不出朱纨的意料,策彦周良不曾率船回国,而是改投双屿暂泊。 双屿是宁波外海的一个小岛,本来是海盗盘踞之地,而从嘉靖初年,废止“宁波市舶提举司”,停止了中国与日本的贸易以后,双屿就成为走私的中心。其中大私枭有两个,各领一帮,一个叫李光头,是福建人;另一个叫许栋,是徽州人。许栋的势力又大于李光头,主要的是因为许栋有个极得力的副手,籍隶徽州绩溪的汪直。 当策彦周良在宁波投文时,汪直就在他船上。朱纨之必然拒绝贡船入口,早在汪直计算之中,所以通知一到,立刻为策彦周良作向导,引船到双屿下碇。四船私货,包括数千把削铁如泥的“倭刀”在内的商货,自然亦都由许栋和汪直经手了。

状元娘子 《状元娘子》

一登莱青道的辖区甚广,西起益都,东迄荣城,北自蓬莱,南至崂山,这三面环海的整个山东半岛,也就是当年齐桓公称霸的大部分地区,都归登菜青道潘霨所管。 道台衙门一向设在登州府治的蓬莱。在明朝,这里是防倭的要地;倭寇的克星戚继光,便生长在蓬莱。入清以来,蓬莱帆墙云集,商务极盛。因此,咸丰十年的《天津条约》,迫于英国的城下之盟,在原定的“五口通商”之外,南北加开十三个“口岸”,其中便有登州的蓬莱——北方新开口岸三个,是牛庄、天津、登州;特设“三口通商大臣”,专责管理这三个地方与洋人通商的事务。 哪知到了同治元年,勘察新开口岸之时,洋人对蓬莱忽有异议,认为港口太浅,巨舶出入不便,要求另换一处。 这另换的一处,也在登州,属于登州府福山县管辖,土名叫做“烟台”。而“大清一统志”不载其名,洋人就只好以山为名,管它叫芝罘。芝罘却是个大有来历的古名,秦始皇二十八年登芝罘立石;二十九年登芝罘刻石;三十七年至芝罘射巨鱼。封禅书所记八神,第五位名叫“阳主”,杞于芝罘,都是这个地方。到了汉朝,武帝太始三年登芝罘,浮大海而还,亦就是这个地方。 这曾为千乘万骑的帝舆大驾之所集的芝罘,在明朝沦为滨海的一个荒凉的渔村。由于在此曾设烽火了望台备倭,所以土著称这个渔村为烟台。如今,盛极而衰、没没无闻达千余年之久的芝罘,终于沾了洋人的光,又大交鸿运了! 烟台三面负山,一面临海;芝罘山环抱于西北,烟台山兀峙于东南,崆峒岛屏障于东方海面,港湾内水深风静,是栖泊巨舟的上佳地点。所以,一向是苦力“下关东”或者飘洋过海去闯天下的这个出口,随着艨艨巨舶的不远千里而来,一下子变成商贾云集、五方杂处的大地方。不过两年的功夫,市面繁荣得非蓬莱所可望其项背了。 烟台的风水一转,也为登莱奇道潘霨带来了好运。因为烟台新设一个海关,称为东海关,归登莱奇道所管。这个缺虽不比管江海关的苏松大道以及管津海关的天津道那样日进斗金,却也算是一个肥缺,有足够的力量,在幕府中养几个吃闲饭的门客。

清末四公子 《清末四公子》

第一章名宦丁日昌清末,广东有非以科第起家的两名宦,一为张荫桓;一为丁日昌。 丁日昌字禹生,广东丰顺人,出身廪生。秀才的正式名称叫“生员”。生员有诸般名目,故称“诸生”。分为四等,廪生、增生、附生,及初“入学”,亦即新秀才之称为附学生员。廪生定额甚严,因为可自公家领取津贴,而这份津贴是要本事挣来的。秀才有岁试,分为六等,起码要考列三等,才能保持食廪的资格。此外廪生还有好些特权,譬如童生考中秀才,报到时须廪生作保,证明他并非冒名。这一来自须致送谢礼。至于地方有事须求助于读书人,亦往往委由廪生策动,因为廪生的资格较深,无形中成了秀才之中的首脑。 洪杨乱起,潮州府办团练,丁日昌就是负责人之一,以军功得授江西万安知县,参曾国藩幕。丁日昌年轻时在上海住过,见过洋人及西洋来的“奇技淫巧”,在那个时候,就算很难得的人才了。因此当李鸿章奉命援沪时,特地檄调丁日昌主管军火,以上海道创办江南制造局,为李鸿章“用沪平吴”极重要的助手。 由于李鸿章的提携,丁日昌由上海道升调两淮盐运使,转江苏藩司,旋升巡抚。抚辑流亡,诸废皆举,颇有政绩。但江苏人,特别是苏州一府的京官,对李鸿章及其一系,怀有极深的成见,所以李鸿章动则发牢骚:“吴儿无良”。丁日昌在吴虽有惠政,仍不免遭受嫉视。如叶昌炽著《藏书纪事诗》,于两宋以来藏书家,稍稍知名者,无不搜罗,而独缺丁日昌,其为有意摒斥,不言可知。 丁日昌的藏书是很有名的,藏书楼名持静斋。贵州独山莫子?,曾为辑《持静斋书目》四卷。不过,丁日昌的收藏,不免巧取豪夺。他之开始藏书,始于上海道任内。当时上海最有名的藏书家,为以营运沙船起家的郁氏。同治上海县志:“郁松年字万枝,号泰丰,恩贡生;好读书,购藏数十万卷,手自校对,以元明旧本,世不多见,刊《宜稼堂丛书》。接记载,郁氏藏书间接得自‘百宋一廛’。百宋一廛者,黄丕烈的藏书楼名。黄丕烈苏州人,字绍武,别号荛圃,乾隆戊申举人,不知缘何致富,故好宋本书成癖而终能成为收藏宋版书的巨擘。所谓‘百宋一廛’,意谓一廛之中藏宋版书百种。又有一室名,谓之‘陶陶居’,以藏有北宋南宋两部陶诗而得名。” 但黄丕烈的藏书,身前即已流出,由长洲汪家所购藏。潘祖荫《藏芸书舍宋元本书目跋》:吾郡嘉庆时黄荛圃、周香严、袁寿阶、顾抱冲,所谓四藏书家也,后尽归汪阆源观察。荫之姑母归观察之子珠林比部德英,荫少时至汪氏山塘所居,其堂宇轩敞,树石萧森,堂中悬楹联:“种树似培佳子弟,拥书权拜小诸侯”。阮文达隶书,阮与汪故有连,三十年如在目前也。咸丰庚申以前,其书已散失,经史佳本,往往为杨致堂丈所得。兵燹以后,遂一本不存,今从其家得宋元书目钞本,富矣精矣,真不减东涧、沧苇,盖皆荛圃、涧诸老为之评定,故绝无伪刻。

玉垒浮云 《玉垒浮云》

01民国十四年岁次乙丑,“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弹冠之庆不久的安徽省长,暂兼督办军务善后事宜的安福系首脑王揖唐,飘然到了黄州,此来是专访栖栖皇皇、到处碰壁,最后落脚在黄州的吴佩孚。 到码头上来迎接的是吴佩孚的秘书长杨圻,此人字云史,出身常熟世家,他的父亲叫杨崇伊,是策动戊戌政变,慈禧太后再次训政的要角;岳家更阔,娶的是李鸿章长子李经方的女儿。王揖唐是他岳父的朋友,所以杨云史尊称之为“世伯”。 略事寒暄,坐上轿子,直奔“刘家大院”;大门口有块木牌,大书“孚威上将军行辕”,轿子抬到大厅前面,只见吴佩孚穿一件古铜色老羊皮袍,上套玄色直贡呢马褂,头戴一顶红结子瓜皮帽,拈着两撇鼻烟色的鼠须,在台阶上瞪着眼看王揖唐下轿。 “玉帅,一向好!”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逸塘老哥,你的气色不错啊!” “托福!托福!” 主客相对一揖,马弁打起门帘,肃客入内。大厅已经隔过了,正中是一张会议桌,两旁隔成四小间,每间都悬一块小木牌,上书“军需处”、“总务处”、“副官处”等等,吴佩孚自从受封为“孚威上将军”以后,到哪里都维持着“八大处”的体制。 “请到后面坐!”杨云史在前引路,穿出角门到二厅;两暗一明共是三间,中间堂屋是会客厅,东屋是“签押房”,对面便是杨云史的“秘书处”。 奉茶敬烟,等坐定下来,吴佩孚开口问道:“逸塘老哥,是从蚌埠来?”“不!我回天津过了年,芝老特意要我迂道来问候玉帅。” “多谢、多谢!芝者近来棋兴如何?” “很好啊!”王揖唐说:“最近有人还找了个神童,名叫吴清源的,常陪他下棋。” “这一来,骏良可以少挨点骂了。”

董小宛 《董小宛》

第一章 艺妓世家董旻坐在船头吹了三个晚上的笛子,什么事也不做。一年前,他也是在这条画舫上连续吹了三个晚上的笛子,勾动了艺妓陈大娘的心。他依稀记得笛声擦着秦淮河的波光柳影飘然远去的如幻心境。此刻,陈大娘躺在舱中忍受着临盆前的痛楚和兴奋,两个养女在两侧用扇子驱赶着暑气和香料燃烧之后的微烟。只有大脚单妈忙进忙出,用七八丈红绸和一百二十支红烛将整条船搞得分外耀眼。 时近半夜,一袭花轿送来了产婆。这个产婆远近闻名,不知接生了多少王孙贵子与穷种贱根。她刚跨下轿子,就听得舱中传来婴儿的啼哭,慌乱中操着一柄剪刀叫了一声“快”就朝舱内挤去。红绸发出撕裂的细弱声响。董旻的笛声也在此刻嘎然而止。他像所有初为人父的男子一样急于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结果是个女孩,他盯着手边的一小碗酒看了看,说:“就叫小宛吧。” 董小宛就这样来到人间。一颗名振秦淮的妖艳种子就这样飘飞而下,降落到这个艺妓世家中。 那天夜里,陈大娘的船红得像着了火似的,惊动了远远近近的许多游人。船边的芦荻和草垛也被染成一片暗红。当时,一个叫佳弥的和尚刚从酒楼中下来,醉眼朦胧中看见红彤彤的舫,只当是着了火,乃舞着禅仗沿河跑来,口中大叫:“着火了,着火了。”跑到近前,吃了产婆的轿夫两个耳光,方才清醒过来,乃朝地上吐了口痰,且脱了一只破鞋朝船头扔去,破鞋像一只青蛙扎进水中。大脚单妈正在船头倒一盆血水,她听见佳弥和尚说:“这就是红尘,这就是红尘,罢了,罢了!”多年以后,她依旧记得那个和尚摇摇晃晃、疯疯颠颠而又远去的粉红色的背影。 一袭花轿离开官道,朝左一拐,顺着一条花径朝赤褐色的山丘走去。这条路比蛇还要机灵,一会穿过草丛,一会又越过几块顽石。几个厌烦走路的轿夫也觉得有趣,比平时少说了些脏话。刚刚坐满月子的陈大娘抱着女儿端坐在轿中,阳光从布帘间跳跃而入,在她眼前闪耀,一丝睡意悄悄袭上眉头。 她此行是去拜访一个叫苏昆生的隐士。苏昆生弹得一手好琴,本是秦淮河上著名的浪子,在花楼画船之间穿梭了二十年。四十多岁时忽然厌倦了风月之事,娶了一个十六岁的良家女子,隐居于自己的园中。陈大娘与苏昆生一直未绝情缘。她觉得怀中的女儿应是苏昆生的亲骨肉,而与董旻无关。东西这是她心中的一个秘密,她急于与苏昆生分享。

李鸿章 《李鸿章》

第一章 何桂清由于在江苏学政任内,喜欢谈兵,屡次上奏,论列军务,为文宗所欣赏,因此,在咸丰四年四月,调补仓场侍郎,到秋天灌米海运毕事,继黄宗汉而为浙江巡抚。此中当然有“巧妙”,大致内有他的同年军机大臣彭蕴章的援引,外有也是他的同年的黄宗汉的支持,但穿针引线王有龄功不可没,当然也有朱大器的谋划在内。 何桂清抚浙,王有龄自然更得意,咸丰五年调补首府杭州府知府,不久又兼署督粮道。同一年,赏戴花翎,并奉旨交军机处记名,遇有道员缺出,请旨简放,这称为“内记名”,越过吏部这一关,是补缺最优先的“班次”。 咸丰六年,王有龄又奉委兼署盐运使,护理按察使,集粮政、盐务、司法于一身,为浙江第一能员,也是浙江第一红员。因此遭人之忌,有个通判叫徐徵,告了一状,告何桂清奖荐不公,奉旨明白回奏。何桂清“年少气盛”,覆奏的语气,不免亢激,因而下诏责,何桂清便只好称病辞官,已经打点行李回乡了,而忽有意外的转变,奉旨以二品顶戴署理两江总督。 据说转变的经过是如此,两江总督怡良,因病免职,文宗召见军机,商量继任人选,他说:“两江总督一缺,以筹饷为命。派谁去好?” “以何桂清为宜。”彭蕴章毫不迟疑地答奏:“何桂清在浙抚任内,筹给防守徽州兵勇数万人的饷,应付裕如。” 徽州原属两江该管,与浙江无干,但地势上却是密切相连的,因此徽州的防务划归浙江。这是加重了浙江的负担,而何桂清毅然挑起这副担子——文宗最恨封疆大吏,自划界限,不但各人自扫门前雪,如秦人之视越,甚至将雪扫到他人门前,推出了事,所以此时想到何桂清的好处,也是毫不犹疑地接纳了彭蕴章的建议。 这一来,王有龄的行踪也改变了。当何桂清辞官之前,先替王有龄作了安排,利用“内记名”的方便,外放为云南粮储道——何桂清回云南,王有龄改官云南,依然可以朝夕过从。 这虽是出于感情深厚的安排,却到底是不得已之举,既然何桂清有此意外的恩典,王有龄当然要留在江南做官。于是拜托新任浙江巡抚曾国藩的同年晏瑞书出面上摺说,浙江办理防剿,与安徽接壤的宁国府正在吃紧之际,请求派王有龄帮办浙江军务,等到各路军情稍松,再行驰赴新任。这有个名堂,叫做“奏留”,凡遇到军务、河工等等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件,都可以“奏留”得力人员,通常也都可以邀准的。

正德外记 《正德外记》

第一部分大明弘治十八年端午节。 时逢佳节,又当盛世,好热闹的一个端午。首辅刘健正在相府中大排筵宴,召集内阁中的一班有文采的属官,分韵斗诗;忽然,门官疾趋上堂,走到刘健身边,弯着腰在他耳际轻声说道:“相爷!宫里张公公派了一名公公来,说万岁爷宣召,请相爷马上进宫。” 明朝称太监为“公公”。太监有大有小,职位最高的称为“秉笔司礼监”,可以为皇帝代批奏疏,参预军国大计。但是秉笔司礼监中,并没有姓张的,可知宣召进宫,并非有什么突发的重大事件,需要处理。因此,刘健便问:“可知何事宣召?” “没有说。只说是张公公派来的!” 听得“张公公”三字,刘健心便往下一沉。他知道,门官所说的张公公是指张愉,此人亦是皇帝的近侍,职务为掌御药太监,专门照料皇帝的医药——皇帝身子很弱,六七天以前,听说咳嗽又厉害了,这是常有的,大家都没有把它看得太严重。如今由张愉传旨宣召,莫非病情有变? “赶快备轿!”刘健起身向宾客拱一拱手,“诸公宽坐畅饮。皇上宣召,我进宫去一趟就回来。”说罢,匆匆入内,换了官服,径自进宫。 皇帝的寝宫名为“乾清宫”,宫门就叫乾清门。刘健到得那里,已另有两位宰相在等候——宰相一共三位,谢迁是华盖殿大学士,其次是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武英殿大学士刘健。李、谢二人虽早就到达,但以刘健是首辅,所以一定要等他来了,才能一起进见。 皇帝住在乾清宫东暖阁,一进门便有三个早已铺好的红呢拜垫,于是刘健领导着下跪磕头,口中说道:“臣刘健、李东阳、谢迁等叩请圣安,恭贺节禧!” “三位先生过来!”着便服坐在软榻上的皇帝说,声音相当微弱。 “是!”三人同声答应,站起身来,随即有小太监将拜垫移近御榻,三人重复一并排跪下。 皇帝慢慢说道:“我承祖宗的大统,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岁了!哪知道得了这个毛病,精神坏极;所以跟诸位先生不大见面,以后也见不到了!”

清官册 《清官册》

1 、天才右文 “三藩之乱”已经四年了,局势的演变,证明皇帝所作的“撤藩”的决定是睿智的。 最初是四藩,清朝开国以后的四个异姓王。定南王孔有征早死而无嗣,剩下三藩:在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在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在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名为镇守,实同割据。尤其于盘踞西南半壁的吴三桂,自从康熙元年以弓弦绞杀永历帝由榔,斩绝明祀以后,逐渐跋扈,用人则吏部、兵部不得过问,用财则户部不得稽迟,每年耗费军饷二千余万两银子,邻近数省的收入不足以供应,还要取给于东南财赋之区。“他要干什么?养那么多兵!大乱之后,悉索敝赋地征敛了百姓的脂膏,去填他的贪壑,这是公平的吗?照这样子岁糜巨饷,何时才能修水利、劝麻桑、兴文教,与民休息,出现太平岁月?”这一连串的疑问,从皇帝十四岁亲政时,就已困扰着他。 多少日子积下来的深思熟虑,终于在一次御前会议中表达了出来:撤藩。没有人相信吴三桂和耿精忠能像宋朝那班开国的将领那样接受劝告,奉还兵权于朝廷,以享厚禄为己足。此举只能导致一个后果:激起叛乱。 八旗的重臣都期期以为不可,而二十岁的皇帝,断然作了决定,“撤亦反,不撤亦反!”他说,“不如先发制人。再拖下去,吴三桂羽翼更盛,”越发难制。“ 拥护皇帝的主张的,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户部尚书米思翰、兵部尚书明珠、刑部尚书莫洛。至于汉大臣,在这种论用兵的廷议中,是没有发言的余地的。 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果然都反了。 平乱的军事起先很吃力,但皇帝深具信心;所以在亲裁调兵筹饷的大政,以及不分昼夜,批阅军报、指授方略之余,依旧亲近儒臣,不废讲学。这样到了康熙十六年,也就是三藩之乱进入第五个年头,战势已在控制之下,平定只是时日迟早而已。

恩怨江湖 《恩怨江湖》

01、钦赐“盘龙棍” 同治二年冬天,谁都看得出来,太平军已成强弩之末。东南半壁的军务,在节制五省将帅的两江总督曾国藩主持之下,李鸿章“用沪平吴”,以上海为基地,光复了苏州、无锡,向常州进兵;左宗棠经营浙江,自浙西节节往前推进,已经迫近杭州;曾国藩的胞弟,湘军称之为“九帅”的曾国荃全力进攻金陵,对太平天国的“天京”,已完成了大包围的部署。“天王”洪秀全众叛亲离,困处愁城,除了不时喃喃自语:“铁桶江山,你们不扶。自有人扶”以外,束手无策,自己都不知道毕命于何时? 其时的上海,由于有英法等国的租界,可资庇护,所以成为江浙富室的“世外桃源”;其中有个富商名叫朱大器,杭州人,全家陷在家乡,思亲不止,特意托一个亲戚,悄悄到仍在长毛占领下的杭州去接眷,倘或不能举家脱难,至少要将老母接到上海。此外还有一个重大使命,是收服一个姓张的歪秀才,相机作官军的内应,收夏杭州。 原来自洪扬起事,咸丰二年四月攻占湖南道州以后,如火燎原,不到一年工夫,席卷东南,竟在江宁“建都”。朝廷因为库藏空虚,军费支细;而更可忧的是,所谓“八旗劲旅”这块金字招牌,在鸦片战争中,为英国人砸得粉碎,要将无将,要兵无兵,不得不多方鼓舞,各地士绅办团练、输粮饷,保家保国。为咸丰皇帝重用的权臣肃顺,与才气卓越的恭亲王,虽为政敌,但都主重用汉人,所以三教九流,经由“军功”这条途径而致身仕宦的,不知凡几。朱大器便是其中之一,亦商亦官,以捐班候补道的资格,参与规复浙江的大计。 朱大器委托的这个亲戚,名叫刘三才,外号“刘不才”,但“败子回头金不换”,历练出一双“光棍眼”,一张随机应变的利口;一身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的“门槛”,用在正途上,可说无往不利。朱大器颇能识人,更能用人,所以尽管有人相劝:“刘不才吊儿郎当,怎么能办大事?”而他仍旧毅然托以重任。

胡雪岩全传之灯火楼台 《胡雪岩全传之灯火楼台》

内容简介 胡光墉(1823—1885 ),字雪岩,安徽绩溪人。 《灯火楼台》是台湾着名作家高阳先生接续《胡雪岩》和《红顶商人》的一部长篇系列小说之第一部。作者在书中继续讲述胡雪岩的传奇经历。 胡雪岩因协助左宗棠镇压捻、回起义,为其筹措军饷、购办西洋新式火器、运送军前药品,所以,得左宗棠在“收功”之后的出奏保举。由于胡雪岩的“殊功”,朝廷破格优奖,赏穿黄马褂,顶戴用珊瑚,赫然成了一名“红顶商人”。由此,官助商势,胡雪岩的发展,亦达到了巅峰。 胡雪岩凭借其雄厚的资本和靠捐纳与“殊功”所获的高官身分,活动于商界和官场,结交上层人物,并以官场中互相倾轧、利用的复杂关系、为左宗棠向英、德两国外商一次借银数百万两,以应支出浩繁的军费,从而多得左宗棠的庇荫。由于精细的买卖,胡雪岩往往一夕之间,获利巨万,时称“财神”。于是,他大兴土木,营造庭园,规模甚巨,并纳多房姬妾,生活腐化,不堪言状。然而,树大招风,己遭非难,终于,在商事达于鼎盛之际,胡雪岩面临了危机。 高阳先生于《灯火楼台》之后的《萧瑟洋场》( 《灯火楼台》之二,亦为本公司出版)中,讲叙了胡雪岩在发展至巅峰之后,所面临的如履薄冰、危机四伏的处境和开始衰落的过程。 前记同光年间有“财神”之号的胡光墉,与王有龄、左宗棠遇合之奇,为拙作《胡雪岩》、《红顶商人》的主要题材小《灯火楼台》接续《红顶商人》,,写胡雪岩的结局。 胡雪岩事业的颠峰,亦正是左宗囊“西征”收功,新疆底定,晋封二等候,一生勋业的巅峰,时在光绪四年春天。 饮水思源,没有胡雪岩筹饷及后勤支援之功,左宗棠的“西征”不可能获致辉煌的成就。因此,这年四月十四日,左宗棠会陕西巡抚谭钟麟,联衔出奏,请“破格奖叙道员胡光墉”,历举他的“功劳”。 计九款之多。 前面五款是历年各省水陆灾荒,胡雪岩奉母命捐银赈济的实绩,因而为胡老太太博得一个正一品的封典,使得胡雪岩在杭州城内元宝街的住宅,得以大起门楼,浙江巡抚到胡家,亦须在大门外下轿,因为巡抚的品秩只是正二品。

慈禧全传 《慈禧全传》

皇帝终于把所有的奏折看完了。 丢下惠亲王领衔所奏,“恭办圣训告竣,请旨遵行”的那道折子,他顺势伏在紫檀书案上喘气。左右的小太监都无动作,只紧张地注视着,怕“万岁爷”会昏厥。皇帝虚弱得太厉害,这时还不能去碰他,须等他喘息稍定,才宜于上前服侍。 三十岁的皇帝,头上涔涔冷汗,胸前隐隐发痛,最难受的是,双颊潮热,烧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绪仍然是清晰敏锐的,最后所看那道奏折的内容,还能清清楚楚地默记得起。什么“圣训”?想到他自己告诫臣子的那些话,“朕”如何如何?“尔等”如何如何?越觉双颊如火,烧得耳朵都发热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责任,他总不免归于困惑,困惑于列祖列宗,何来如许精力,得以轻易应付日理万机的繁剧?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宪皇帝,古往今来如何竟有以处理政事为至乐,每天手批章折,动辄数千言,而毫不觉得厌倦的天子? 对于他来说,仅是每天看完奏折,便成苦刑,特别是那些军报。江南未平,山东又起,域内未弭,夷人又至。祖父以前,只有边陲的鳞甲之患,父亲手里,也不过英夷为了鸦片逞凶,象这几年内忧外患,纷至迭起,不独东南半壁糜烂,甚至夷人内犯,进迫京师,不得不到热河来避难,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过的艰难处境,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位皇帝,都会象他一样,怕看那些奏报军情的章折。 唯有这样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这样自己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寻一些乐趣的心情,领略到一些天子之贵! ========= 所以她不但依照掐痕,代为批答,更注意的是,皇帝看过,未作表示,而须先交军机大臣处理的奏折,往往在那里面的陈述,才是正在发展中的军国重务,她想了解内外局势,熟悉朝章制度,默识大臣言行,研究驭下之道,懂得训谕款式,这些都要从奏折中去细心体味。 有一道奏折,是恭亲王奕?所上,皇帝未作任何记号,而应该是有明确指示的,恭亲王“奏请赴行在,敬问起居”,哥哥有病,弟弟想来探望,手足之情,天经地义,何以不作批答呢? 稍作思量,懿贵妃就已看出,这道内容简单的奏折中,另有文章。恭亲王来问起居,只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是要亲自来看一看皇帝的病势,好为他自己作一个准备。也许,恭亲王还会苦谏回銮,果真谏劝生效,回到北京,有那么多王公大臣,勋戚耆旧在,总可以想出办法来制裁专擅跋扈的肃顺。 想到这里,她立刻知道了这道奏折发交军机处以后的结果。肃顺虽不是军机大臣,但在热河的军机大臣中,怡亲王载垣,肃顺的胞兄郑亲王端华,倚肃顺为灵魂。穆荫、匡源、杜翰都仰他的鼻息,资格最浅的“打帘子军机”焦祐瀛,由军机章京超擢为军机大臣,更是肃顺的提拔,这样,他们还不是都照肃顺的意思,驳了恭亲王的折子? “哼!肃老六,你别得意!”懿贵妃这样轻轻地自语着,把恭亲王的奏折拿在手里去见皇帝。

大将曹彬 《大将曹彬》

大宋乾德二年——开国的第五年,十月底。 十月底的天气,在开封是应该下雪了。一上午阴霾不开,黄尘似雾;午后风定。尘雾虽消,彤云更密,一爿天似乎就压在头上。向晚时分,终于飘下了雪片。风又起了,雪也大了,满空中白茫茫,似翻江倒海般搅起无边的银浪。 仁君临驭,不过四年的功夫,中原已是太平盛世;这样的天气,正好关起门来,围炉谈笑,乐聚天伦。但宰相赵普,却无这份闲情逸致,可也不是案牍劳形,他只是像平常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端坐读书。 这是听从皇帝的劝导。他年轻时学的是“吏术”,精研律例,善决大事,听诊牧民,足当方面之任,就是做掌理军政的“枢密使”也能胜任愉快,但当宰相就嫌不够了;肚子里没有些墨水,会闹出些意想不到的笑话来,因此皇帝劝他读书,他自己也有觉悟,不知孔孟,不配谈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更不配当燮理阴阳的宰相,所以退朝后,把大部分功夫都放在书本上面。 忽然,侍儿春莺在门外娇声禀报:“相公!夫人来了。” 门帘掀处,赵夫人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她是不轻易到宰相的书房来的,此来自然有事;赵普便只以微笑目迎,等她开口。 “这天气,相公何妨自在些?”她回头叫一声:“春莺!” 春莺捧来一个包袱,解开来看,是一件簇新的紫色镜面的狐裘。赵夫人提着领子将在手里,春莺便说:“请相公换了便服。” 赵普身上还穿着公服,几乎是每日如此。因为皇帝宽厚随和,最喜欢与布衣昆季之交在一起喝酒闲谈,经常微行亲访;因而赵普下朝回家还不敢更换便服,就为的是怕御驾亲临,仓猝之间来不及整肃衣冠,形成不敬。 “相公放心吧!这等大雪,官家不会出宫了。”赵夫人说。“官家”取义于“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五代到宋朝特有的对皇帝的一种称呼。 赵普觉得夫人的估计不错,于是让她们主婢服侍着卸去幞头和公服,换上暖和舒适的轻裘,欣快而又感叹地笑道:“世间只知宰相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知做宰相的不自由?” “像相公这不自由,从古以来,怕也没有几个人巴望得到。” “夫人这话倒是道着了痒处。”赵普点点头说,“天子临幸,恩宠无比,古人有此一遭,便足以夸耀后世,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不计其数!真是旷古未有的恩荣。” 一句话未完,只见回廊上匆匆奔来一名老苍头,气喘吁吁地喊道:“相公,相公!官家驾到。” 赵普大出意外!重换公服接驾,得要一会功夫,决无让皇帝在门外等候的道理。赵普记起前几天刚读过的一句书:“君命召,不俟驾而行”;于是一面急步向外,一面向夫人高声嘱咐:“赶快吩咐厨下,预备酒果。” 话声未落,赵普便从洞开的正门中,望见风雪中一位伟丈夫,身着淡黄窄袍,外披赭黄毛衫,乌纱折上巾外,罩一顶大红席帽,手里拿一把称为“柱斧”的牙柄水晶小斧头,昂然挺立在黄罗伞下。赵普疾趋出门,隐惧不胜地跪在雪地里,未及陈奏,皇帝业已踏进门去,欢欣地说道:“好一场瑞雪!” 说着只管自己大步踏雪,穿庭而过,四个小黄门在左右扶掖,赵普紧随在后,上了台阶;这时赵夫人已迎了出来,就在帘前跪拜:“臣妾赵氏恭迎圣驾!” “没有想到我今天还会来吧?”皇帝笑着问。进了厅堂,自己把毛衫和席帽都卸了下来,搓搓手又说:“我已约了皇弟,来吃你家的炙肉。赵普,你还记得我们在同州冬天的乐事吗?” 皇帝在前朝——后周,当同州节度使时,赵普是他的掌管刑狱的“推官”;皇帝和当今的皇弟光义,是他家的常客。赵夫人贤惠善持家,精于烹调,每到西风渭水、落叶长安的季节,常设炙肉款待贵客,皇帝和光义几乎每日必到,席地而坐,笑谈酣饮。这番际遇,赵普如何不记得?便即肃然答道:“臣不敢忘!” “那好!”皇帝又回头向赵夫人说道:“嫂子,我们还是照当年的样子吧!” 皇帝一直叫赵夫人为“嫂子”;赵夫人也一直惶恐不安,连声应“是”,唤出婢仆来,也先向皇帝磕了头,然后铺设重茵,抬来一个白铜大火盆,烧得极旺的兽炭;正中设一张紫檀长方大矮几,先点了茶,供上一大盘子湿时鲜果子,再取两个黄缎坐垫摆好,请皇帝在上方坐下休息。 这时皇弟光义也到了。他领着开封尹的职务;五代以来的传统,京尹暗示储位,仪制尊贵,过于宰相,所以赵普也仍是用大礼迎接,把他安置在皇帝侧面,西向的客位,自己在下方相陪;赵夫人便在火盆旁边,亲手调制炙肉。 第一盘肉献上皇帝。他欣然举筷,挟了一块送入口中,细细辨味;然后一连吃了两块,满意地说:“不错,还是像当年一样的好吃。” 这一声天语褒赞,顿教半老佳人的赵夫人眉飞色舞,从春莺手里取过一盏酒来;盈盈拜倒。“臣妾与官家上寿。”她说:“这一场大雪,定卜来岁丰收。外面百姓快活,官家正好吃酒。”说着双手捧起酒盏,一饮而尽。 “这话说得好!”皇帝非常高兴:“我须满饮一杯。” 于是赵夫人亲自为皇帝斟了酒,等他喝完,复又斟满。接着再为皇弟光义献肴行酒;他正与赵普在计议如何疏浚汴河,谈得十分起劲,不甚留意酒食。倒是皇帝,一面倾听他们谈话,一面大口吃着炙肉,片刻功夫,尽了三盘。 等他们谈话告一段落。皇帝也正是吃饱了的时候;解开通犀玉带,摩着腹部,徐徐说道:“人生求快活适意,何必非做皇帝不可?” 光义与赵普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记起皇帝以前也曾说过这句话—— 那是赵普的献议。开国之初,周世宗的旧臣。也是“陈桥兵变”、拥戴有功的勋臣,石守信、王审琦等人,手典禁军,功高震主;皇帝宽厚大度,并无猜嫌,赵普却深以为忧,曾一再进言,应该削除他们的兵权。 “他们一定不会叛我的,你为何这等担心?”皇帝这样问赵普。 “臣亦不以为他们会叛陛下。”赵普从容答道:“不过臣细察此数人的才具,统驭的能力都有限,恐怕不能制伏部下。万一有人要作孽,合本事发,恐怕他们也身不由主了。” 这话说得很深,皇帝不能不认真考虑,好久,他叹口气说:“唉!从唐朝末年,黄巢之乱到现在。不过七十年的功夫,八姓十二君,彼弑此篡,兵革不息,老百姓苦到极点了;兵权不能归于国家,就谈不到与民休息。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才可以息天下之兵,建久长之计?” 赵普肃然答道:“陛下有这话,真是天地人神之福。节镇权重……” “啊!”皇帝双目炯炯地失声而呼,摇一摇手说:“你不必再说下去!我知道了。” 他是怕赵普说出杀功臣的话来,如果功臣跋扈,为天下计,自不得不出此一举,但究属下策;若以釜底抽薪之道,使此辈不能、不敢亦不肯跋扈,那才是消弭隐忧,保全功臣的上策。 皇帝就在这一刻已筹得上策。当日晚朝既罢,他把典重兵的一批武臣:石守信、王审琦、韩重斌、张全择、罗彦环,王彦升、赵彦徽,还有皇帝的妹夫,尚燕国长公主的驸马都尉、忠武军节度使高怀德,一起召至后苑会饮;酒酣之际,命左右侍从,一律远避,有一番肺腑之言要说。 “我没有你们,不会有今天。”皇帝首先表明不抹煞大家的拥立之功,但却又陡然一转:“不过我常在心里想,人生求快活适意,何必非做皇帝不可?皇帝实在难做,不如节度使舒服;像我晚上睡都睡不着。” 大家面面相觑,无不困惑;居首的石守信叩问:“请陛下明示何以如此?” “这还不容易明白吗?”皇帝指一指自己身下的御座:“哪个不想坐这个位子?” 一听这话,石守信大惊失色!其实,除了高怀德以外,也无不惊疑;怕皇帝这话有为而发,则清除叛逆,就此片刻间便将兴起一场株连极广的大狱。 于是一起拜伏顿首,仍是石守信代表大家奏答:“陛下为何有这话?如今天命已定,谁还敢有异心?倘真有此孽臣贼子,臣愿提三尺剑为陛下翦除。” 皇帝对他们的态度,深感欣慰,便又很诚恳地说道:“我深知你们决无不臣之心。无奈你们部属之中,难保没有贪图非分富贵的人;一旦黄袍加在你们身上,你们就是不想做皇帝,又何可得?” 这是皇帝以他自己得位的由来作譬方,听的人一个个悚然不安,同时也自心底泛起感激:感激皇帝高瞻远瞩,为他们指出了潜在的危机!“陈桥兵变”是由于皇帝仁厚,将士归心,兼以皇弟与赵普的缜密策划,加之后周冲人在位,主少国疑,所以另推明主。天命人事,缺一不能开此一代盛运。如今果真有此包藏祸心的妄人,可以断言他决无成“大事”的可能,则以黄袍加到自己身上,便不是拥立,而是谋杀。陷入于大逆的罪名之中,怎么也难逃一死! “陛下圣明!”石守信激动地说:“臣等愚不及此!伏祈陛下指示可生之途。” “当然,当然!”皇帝连连点头:“我自然已想好了保全你们的办法;否则,我不必跟你们说这些话。人生如白驹过隙,所以求富贵者,一亦不过多积钱财,生前过几天舒服日子,死后使子孙得免冻馁。可是这样吗?” “是!” “既是这样,那就好办了。你们要富贵,我给你们富贵,出守大藩,买田买地,为子孙多留些财产;自己也不妨置几个歌儿舞女,闲来吃几杯酒,听一曲歌,以终天年。这样不掌兵权。就不致受累,我们君臣之间,也就两无猜疑,上下相安。岂不甚妙?” 皇帝是如此仁厚明达!一班武臣无不万分欣快,心悦诚服地交出了兵权;而皇帝也没有失信,让他们一个个“出守大藩”,做了富庶地方的节度使。 现实的例子摆在那里,人生欲求适意。真个不是非做皇帝不可。但这话只可皇帝对臣于说,不许臣子对皇帝说、所以光义在这时候是这样对答:“陛下即不为自己,当为百姓!” “就是这话啰!”皇帝点头嘉许:“如果不是为百姓,我真不想坐这个位子。这话别人不相信,你们两个应该知道” 光义与赵普默然,并且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任何表示都是不适当的。 “我今天有件事要跟你们两个商量!”皇帝的脸色慢慢变了,笑容尽敛,在严肃中仿佛还有悲愤;这样停顿了一会,平静而有力地吐出一句话来:“我要伐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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