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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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隻鶴》
菊治踏入鐮倉圓覺寺院內,對於是否去參加茶會還在躊躇不決。時間已經晚了。 “慄本近子之會”每次在圓覺寺深院的茶室裡舉辦茶會的時候,菊治照例收到請帖,可是自從父親辭世後,他一次也不曾去過。因為他覺得給她發請帖,只不過是一種顧及亡父情面的禮節而已,實在不屑一顧。 然而,這回的請帖上卻附加了一句:切盼蒞臨,見見我的一個女弟子。 讀了請帖,菊治想起了近子的那塊痣。 菊治記得大概是八九歲的時候吧。父親帶他到了近子家,近子正在茶室裡敞開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長在左乳房上,占了半邊面積,直擴展到心窩處。有掌心那麼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長著毛,近子用剪子把它剪掉了。 “喲!少爺也一道來了?” 近子吃了一驚,本想把衣襟合上。可是,也許她覺著慌張地掩藏反而不好意思,便稍轉過身去,慢慢地把衣襟掖進腰帶裡。 她之所以吃驚,大概不是因為看到菊治父親,而是看到菊治才慌了神的吧。女傭到正門去接應,並且通報過了,近子自然知道是菊治的父親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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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日记》
一 姐姐出嫁 闪动在树梢上的阳光已与冬日的阳光大相径庭。天空是那么晴朗亮丽,恍若在庭院的对面便延展着一片湛蓝的大海。 不知不觉之间,登门造访的已经是春天了,那种“似乎会捎来幸福的春天”。 然而,今年的春天却恰恰相反,让人感到它明天就会把幸福一下子掳走似的…… 直美把椅子搬到梅花树下,仿佛要避开家中的喧闹一般,茫然地呆坐在那里。 姐姐的婚事是在去年年末定下来的,打那以后直美突然讨厌起姐姐来了。 姐姐百般地安慰直美,怀着愧疚而又凄凉的心情。但姐姐越是那么做,直美就越是觉得她虚情假意,因而更是耍开了性子。 今天是直美最最害怕的姐姐出嫁日——但这一天终于降临了。 将有一个新哥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但这种快乐远远比不上失去了姐姐——姐姐不再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那种怆痛。 梅花大都早已绽放了。 或许是因为处于庭院东角的向阳地段吧,那儿的梅花总是在人日节①前夕不约而同地一并开放。 -------- ①阴历正月初七,五大节日之一。 “阿直,阿直。” 英子趿着高齿木屐走了出来。她僵硬地竖起脖子,就像是珍惜一件贵重的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头上梳着的一种名叫文金高岛田①的发型。 -------- ①一种发髻高耸的日本妇女发型,婚礼等时多流这种发型。 “你干吗那么糊涂呢?” “我明白着呐……” “是吗?那就好……喂,这下该轮到阿直去化妆了。山井先生正等着你呐。” “……又不是我要出嫁,才犯不着打扮得那么漂亮呐。” “哎,瞧你,还在耍性子。” “要知道,姐姐你……” 一直憋在心中的悲哀和小小的怨恨此刻已经冲决了堤坝,使她顾不得体面,一下子把脸埋在英子的袖子里大哭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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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
夏末——不,这里应该说是初秋,桃井银平在轻井泽出现了。他先换下旧裤子,穿上新买来的法兰绒裤,在新衬衫上再套一件新毛线衣。这是一个浓雾之夜,冷飕飕的。他连藏青色的雨衣都买来了。在轻井泽要买齐全套现成衣服倒是很方便的。 鞋也很合适,旧鞋就在鞋店里脱下扔掉了。可是,裹在包袱皮里的旧衣物又怎么处理呢?把它扔在空别墅里,到来年夏天不至于被人发现吧。银平拐进小路,来到空别墅的窗际,伸手开窗,窗板却钉死了。撬开它吧?眼下又有点胆怯。觉得像犯罪似的。 银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作为罪犯受到追捕。也许受害者没有控诉自己的犯罪行为。银平把那包旧衣服扔进厨房门口的垃圾箱里,心情痛快了。不知是避暑客懒惰还是别墅管理人怠慢,没有好好清除垃圾箱,把那包东西一塞进去时,发出了压挤湿纸的声音。那包旧衣服把垃圾箱的盖子撑得有点隆起,银平没有介意。 刚走了约莫三十来步,他回头看了看,眼前出现了一幕幻影:只见垃圾箱周围,成群的银色飞蛾在雾霭中飞舞。银平停下脚步,打算将那包东西取回来。银色的幻想却从头顶的落叶松上闪过一道朦胧的蓝光,尔后消失了。落叶松像是路旁的街村,绵延不断。尽头是一扇装有饰灯的拱门。那原来是土耳其澡堂。 银平进了院落,就用手摸了摸脑袋。发型还合适。银平的一手绝技,就是用保险刮脸刀修剪自己的头发,总是令人惊叹不已。 被称为土耳其女郎的澡堂女把银平领到浴室里。从里面关上门,澡堂女便脱去白罩衫,上身只穿乳罩。 这澡堂女还帮银平解开雨衣的扣子。银平抽冷子躲闪了一下,便听任她摆布了。 她蹲在他脚前,连袜子都替他脱下。 银平进了香水浴池。瓷砖的颜色映衬出一泓碧绿的池水。香水味儿并非最佳的。 银平从信浓这家小客栈到那家小客栈,一路东躲西藏地走过来,对他来说,这种香气宛如鲜花的芳香。他从香水浴池里出来,澡堂女又一遍给他冲洗全身。她蹲在他的脚前,连脚趾缝都用手给他洗净了。银平俯视着澡堂女的头。她的秀发披散在双肩上。好像旧时的妇女沐浴后披散着头发一样。 “给您洗洗头吧。” “什么?连头都给洗吗?” “来……给您洗。” 银平忽然胆怯起来。他只用保险刮脸刀修剪过头发,经过澡堂女这么一说,心里嘀咕道:自己好久没有洗头,够臭的。可他还是用双肘支在膝上,向前探出头去。 她用肥皂水搓揉他的黑发,他已不畏缩了。 “你的声音真悦耳动听啊?” “声音?……” “对,听后久久萦绕在耳边,依依不肯消散,仿佛有一种异常优美愉悦的东西,从耳朵的深处渗到脑髓里来。任何蛮横的人听到这种声音,也会变得和颜悦色……” “哪儿的话,声音太娇了吧。” “不是娇,而是无法形容的甜蜜……充满了哀愁,洋溢着爱情,是明朗而清脆的。也不同于歌声。你,是在谈恋爱?” “不,要是就好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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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只鹤》
菊治踏入镰仓圆觉寺院内,对于是否去参加茶会还在踌躇不决。时间已经晚了。 “栗本近子之会”每次在圆觉寺深院的茶室里举办茶会的时候,菊治照例收到请帖,可是自从父亲辞世后,他一次也不曾去过。因为他觉得给她发请帖,只不过是一种顾及亡父情面的礼节而已,实在不屑一顾。 然而,这回的请帖上却附加了一句:切盼莅临,见见我的一个女弟子。 读了请帖,菊治想起了近子的那块痣。 菊治记得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吧。父亲带他到了近子家,近子正在茶室里敞开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长在左乳房上,占了半边面积,直扩展到心窝处。有掌心那么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长着毛,近子用剪子把它剪掉了。 “哟!少爷也一道来了?” 近子吃了一惊,本想把衣襟合上。可是,也许她觉着慌张地掩藏反而不好意思,便稍转过身去,慢慢地把衣襟掖进腰带里。 她之所以吃惊,大概不是因为看到菊治父亲,而是看到菊治才慌了神的吧。女佣到正门去接应,并且通报过了,近子自然知道是菊治的父亲来了。 父亲没有直接走进茶室,而是坐在贴邻的房间里。这里是客厅,现在成了学习茶道的教室。 父亲一边观赏壁龛里的挂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给我来碗茶吧。” “哎。” 近子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站起身来。 近子那些像男人胡子般的毛,掉落在放在她自己膝上的报纸上。菊治全都看在眼里。 大白天,老鼠竟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靠近廊子处,桃花已经绽开。 近子尽管坐在炉边烧茶,神态还是有点茫然。 此后过了十天,菊治听见母亲对父亲像要揭开惊人的秘密似地说,近子只因为胸脯上长了块痣才没有结婚。母亲以为父亲不知晓。母亲似是很同情近子,脸上露出了怜悯的样子。 “哦,哦。” 父亲半带惊讶似地随声附和,却说:“不过,让丈夫看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婚前取得谅解就好嘛。” “我也是这么说的呀。可是,胸脯上有块大痣的事,女人家哪能说得出口。” “可她已经不是小姑娘啦。” “毕竟难以启齿呀。就算婚后才发现,在男人来说,也许会一笑了之。可是………” “这么说,她让你看那块痣了?” “哪能呢。净说傻话。” “只是说说而已吗?” “今天她来茶道教室的时候,闲聊了一阵子……终于才坦白了出来。” 父亲沉默不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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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音》
尾形信吾紧颦双眉,微微张开着嘴,似乎在思考什么。别人看来,或许觉得他不是在思想,而是在悲伤。 儿子修一发现了,却习以为常,毫不介意。 儿子理解得准确,父亲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回忆什么。 父亲用右手摘下帽子,放在膝上。修一默默地将帽子拿过来,放到电车的行李架上。 “嗯,喏……”这时信吾有点难以启齿,“前些日子回去的女佣叫什么来着?” “您是说加代吧。” “对,是加代。她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上星期四五天前啦。” “是五天前吗?她五天前请假回家,现在竟连她的容貌。衣着都记不清了。真烦人啊。” 修一想,父亲多少有点夸张哩。 “提起加代,就在她回去的两三天前吧,我出去散步,刚穿上木屣,嘟哝了一句:大概是有脚气罗。加代却说‘是磨伤的吧’。她说得很雅,我很钦佩。上回我散步,木屣带磨破了皮肤,她说‘磨破’,我以为她是在‘磨伤’这词的前边加了敬语呢,听起来很悦耳,我很钦佩。可是,现在我发觉她是说木屣带磨破皮肤,而不是‘磨伤’这个词的前边加敬语。没什么值得钦佩的。加代说话的重音很怪。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被她的重音骗了。”信吾说,“你说个加敬语的‘磨伤’给我听听。” “磨伤。” “木屣带磨破皮肤呢?” “磨破。” “瞧!还是我的想法对了嘛。加代的重音错了。” 信吾不是东京人,对东京话的重音没有把握。修一是在东京长大的。 “我还以为她说磨伤加敬语,听起来很悦耳。她送我出大门,就跪坐在那里。 现在我突然觉得她是说本展带磨破,而不是磨伤加了敬语。我不由得这么想。可我想不起加代的名字,她的容貌、衣着,我也记不清了。加代在咱们家也呆了半年吧。“ “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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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响》
隅子坐飞机还是第一次。这次是新婚旅行。 从飞机往下望,看到了纪伊半岛南端的海面,又看到了四国南端室户崎和足摺海面。从东京出发,在海上飞了两个小时,来到了雾霭茫茫的宫崎市。 从机场出来,坐上出租车,过了橘桥,沿大淀河的岸边向有拐了进去。 “瞧,凤凰树……”周一对隅子说,“这里的行道树都是凤凰树哟。” 河滨公园里,并排重叠地种着树,隔着马路,对面是观光旅馆。男招待把他们带到四楼的一间洋式房间,放下两人的行李,留下钥匙,关上门走了;隅子从胸到膝都变得僵硬起来。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进来后一直是站着的。 周一抱来的大衣,搭在椅背上,旁边一张椅背上搭着隅子的大衣。看起来,隅子是照着周一的样子做的。隅子先抱起周一的大衣,想走过去挂到柜子里,这时,听见周一叫了一声: “好漂亮的晚霞呀,快来看。” 隅子走近窗子,站在周一的身边。 “啊,真的好美哟……像春天一样啊。” “真的呢。怎么也感觉不出来已经过了11月中旬了。不像是秋天的雾霭,倒像是春天的霞光。” “好轻柔啊。和煦的晚霞笼罩着大地,像是笼着温暖的梦一般。” “笼着温暖的梦?”周一回过头来望着隅子: “晚霞溶进了大气,大气让晚霞染红了嘛。” “这样秋天的傍晚,你说在其他什么地方也有吗?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晚霞吧。”周一像是对着自己说似的。 “我没见过。”隅子一点不含糊地回答。 = “是啊,父亲也不认识,兄弟姊妹也不知道,那人情也就没有了。那可真成了‘养殖人’了嘛。” “是啊。”秋子点点头,“人类的历史有几十亿年,还有几亿年,就是读了父亲书房里的书也搞不太清楚,在这无限的年代里,现在的一夫一妻制度、家族制度也并不是那么长吧。是啊,因为它用起来很方便,所以才这样过来的。可是不知道它能继续到几时,也许什么时候又会崩溃了。它渐渐变得靠不住了。父亲和母亲,还有我们这一辈还算是确定的。相信‘未来永劫就是如此’,实在是错误的。” “我以为秋子是旧脑筋的姑娘,没想到你却在考虑全新的事情。”幸子呆住了。 “是人类长长的历史揭示了它。现在的男女之间,也许还在摸索、实验中呢。可是,我觉得现在这样还算是幸福的呢。战后,夫妇和家族,既不是为了孩子,也不是为了年迈的父母,快要变成不伦不类了,真危险呐。” “是啊。”幸子不置可否地漫应了一声。 “幸子姐姐,我并不‘新’哟。我还是很‘旧’的哟。结了婚,必须和父母亲分开过,娘老子死活与己无关,我从心底里讨厌这种生活哟。”秋子像吐出什么梗阻在喉咙口的东西一般,“即使不是这个原因,我也想在有生之年,一直陪伴爸爸,尽我的孝道。我觉得这才是我的幸福啊。” “这可不是幸福呐。尽管对我来说是件大好事……”直木说,“这可不是女人的幸福。而且,你妈妈也会惶惶不可终日的吧。” “不,爸爸,这可是秋子我想了好久好久才得出的结论啊。” “这是秋子的厌世想法吧?”直木对着幸子说,“想想办法开导开导她哟。” “爸爸,我可一点也不厌世呀。我不是说感到幸福了吗?” “算了吧,人呐,特别是女人的想法,最容易变呐。”直本朝着蓝天,嘀咕了一句。 河岸上、大堤上的人们“哄”地站了起来,也有人奔跑起来。葵祭的游行队伍总算过来了。 “爸爸,别紧张哟。看‘社头之仪’,我们已经订好位置了。”幸子说。 “嗯。” 可是,直木还是登上了大堤。游行队伍在市政府休息了一阵,又在下鸭神社举行了“社头之仪”,这即使也算一次休息,行列中的人们,从御所徒步走到上贺川,也还是相当劳累了。亏那些小童子,走了那么多的路。 斋王坐在轿子里。轿子的四面张着“御廉”,御廉打开着,看得见里面坐着的斋王。斋王穿着“五衣唐衣”,就是所谓“十二单”衣,外面罩着“小忌衣”,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心叶”形状的饰品戴在头发上,额的两侧垂着“日阴丝”。她把红的“帖纸”放在怀里,手握一把桧树的折扇。这就是“王朝风格”,看上去像是“大唐风格”的衣裳。脸上的化妆,也是古典风格的。 怎么也看不出,那斋王是“同志社女子高中”的学生。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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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追忆》
御木麻之介夏天5点起床,冬天7点起床。春秋天则取两者之间。40出了头,就开始感到身子有些发沉,大冷天6点起床也可以,只是生怕吵了女儿弥生和睡隔壁屋里的媳妇芳子,才控制着不早起。 御木把每天的时间安排得规规矩矩。上午是为自己,下午是为别人,晚上则是休息和娱乐的时间。上午的工作和学习,有时会拖到晚上;而为别人的事,有时要照顾对方的情况,延长到晚上的事也不是没有,但他尽可能空出晚上的时间。 睡眠的时间算谁的呢,不好说;多少有些模棱两可,但失去与他人的联系,该算为是御木自己的时间吧。也许是为自己的最纯粹而贵重的时间。睡觉的时间,吃的东西不进来。从外界进来的只有呼吸到的空气。 有时自己的意识也丧失了。有时御木会觉得48岁的现在,也和孩子睡觉时长身体一样,自己睡觉时也在长大。即使肉体没有发育,可精神确实比昨天有所发展。 对于睡眠中的精神现象,在生理学、心理学上御木都没有什么深刻的了解,他老想着什么时候要多了解些这方面学者的调查。说起睡眠中的精神,梦可算是一个抓手,然而,梦又不是纯粹睡眠的反映。 梦究竟是什么呢? 你看,最近御木做的一个梦:美国的舰载飞机上的机关枪,“啪”扫射来一排子弹。啊!吃惊地一看,全打在眼前的铺席上。“噗噗”铺席上顿时出现一串枪眼。离御木睡觉的地方还不到一尺,梦中他看到了恐惧,可一睁开眼,脑子里并没留下多少恐怖的记忆。而且,梦中的恐惧还有不可解释的矛盾。 御木家在东京的旧市区。幸好没有被战火烧毁。屋顶上的瓦片和屋顶的里层,都比战后建起的屋子要牢固。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在梦中,御木想着自家的屋顶,就是让机关枪扫射,只要钻进被窝,就安全了,于是他躺在被窝里没事。可当他看到子弹打穿屋顶时,这想法也就有些站不住脚了。后来,他自己找了些理由来解释:也许,这只是席子和被子的问题吧。席子被打穿,可被子里是棉花,子弹穿不透吧。 梦里可没有这样的解释。只是他自己觉得屋顶和被窝很安全罢了。可就算安全吧,那脑袋露在外面也没事又怎么解释呢?脑袋必须得钻进被窝才会没事的呀。自家的屋顶结实,也只是把没烧毁的屋子和战后盖的屋子作比较;战争中,御木家的屋顶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屋顶而已。遭机枪扫射时,他觉得屋顶很结实,是时间上出了错吧。过去发生的事和现在的想法搅在一起了。 其实,既非过去发生的事,也非现在的想法。御木家根本没遭机关枪扫射过。战后,御木也从未想过要去加固自家的屋顶。这两件事都是在梦中初次体验到的。 梦的前半和梦的后半也有矛盾,连接不上。记得较清楚的是梦的后半部分。机枪扫射从一开始一直贯穿到结束。席子被打穿,自己躺着没事都是梦的后半部分。梦的前半好像是御木和女儿弥生在机枪扫射中逃命的情景。不像是在防空壕里,而像是在沟渠的岸边跑上跑下,没有一刻安宁。岸上站着一排柳叶稀疏的柳树。可不知什么时候、怎么回事,自己又是一个人躺在屋里,前后简直一点也连不上。 “很快活,怎么啦?真难为情哪。”公子有些脸上发烧,露出了害羞的神色。“可是把话归纳起来,真的挺快活的呢。先生肯定会高兴的。” “话归纳起来?怎么像是很不过瘾似的呢。”御木确实感到公子打算岔开话题,“真的,怎么就不过瘾呢。” “您感到寂寞了吧。”说完,公子不做声了。于是,御木又开口了: “我家里呀,曾住过三枝子,还有过一个奇怪的姑娘,叫千代子。这两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们自己一家人,怎么就感到少了什么似的,我说咱们去领个孤儿院的孩子来收养吧,却让弥生给数落了一番呢。” “……” “谢谢你,用快信把你叫来真不好意思……”御木像是这才想起,刚刚连声谢都没说。 “弥生容易被人看上,自己容易轻信别人,是啊,在这以前……” “阿直可真是福星高照哇。” 御木和公子谈弥生亲事的对象,顺子想必也知道吧,于是,御木把妻子和女儿叫到了书房。 弥生膝盖硬硬地坐了下来,在父母亲还没开口之前,她先说话了: “爸爸,刚才在茶室里听妈妈说了。” “照片也给她看了。”顺子接口道。 “我现在不能考虑结婚的事。” 弥生压低了声音,满座鸦雀无声。 “尽管我不结婚,但这门亲事,该去把嫂子也叫来……” “是啊。芳子也来。我去叫。”顺子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去了。御木目送着她的背影,没有看弥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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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的舞女 中文版》
“让您看到这样可耻的人样儿....不过,这是家里的老爷子,您用不着担心。看 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这样打了招呼,从她的话听来,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遂.大堆 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凡是老爷子从 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人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 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 望着它们过日子.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陈旧的纸片就堆成山了. 我没有回答老婆子的话,在炉炕上俯下身去.越过山顶的汽车震动着房子。我心 里想,秋天已经这么冷,不久就将雪盖山头,这个老爷子为什么不下山去呢?从我的衣 服上腾起了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的头痛起来.老婆子出了店堂,跟巡回女艺人谈天 去了. “可不是吗,上一次带来的这个女孩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 你也出头啦!女孩子长得好快,已经这么美了!” 将近一小时之后,我听到了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可只是 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路,而毕竟是女 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 然不安神.不过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象得到解放似的,又开始活跃起来.我向送 走她们的老婆子问道 :"那些艺人今天夜里在哪里住宿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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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岛村虽然研究一些欧洲舞蹈,但基本上是个坐食祖产、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他从东 《雪国》京来到多雪的上越温泉旅馆,结识在那里出卖声色的驹子,驹子年轻貌美,不但能弹一手好三弦,还努力记日记,他们之间虽说是买卖关系,但驹子对岛村表现了比较真挚的感情;岛村则认为二人无非是露水姻缘,人生的一切均属徒劳。驹子对岛村表示理解,嘱他“一年来一次就成,带夫人来也欢迎,这样可以持久”。岛村一共来雪国3次,同驹子在一起,驹子对他则伺候饮食,陪同游玩。尽管这一切都按艺妓制度计时收费,但岛村追求驹子的美貌,驹子则赏识岛村的大度和学识。两人之间也流露了互相爱慕之情,最后挥手而别。 岛村第二次前来雪国时,在火车上看到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在精心照料一位患病的男青年。姑娘名叫叶子,青年名叫行男。当时,己是黄昏时分,车窗外夜幕降临在皑皑雪原之上。在这个富有诗情的衬景上,叶子的明眸不时在闪映,望去十分美丽动人。岛村凝视,不禁神驰。后来岛村得知叶子原来是驹子三弦师傅家的人,行男则是三弦师傅之子。岛村风闻三弦师傅活着的时候,曾有意叫驹子和行男订婚,驹子也是为给行男治病才当了艺妓的。但驹子对此表示否认,实际上对行男也毫无感情,甚至岛村二次离开雪国,驹子送到车站时,叶子跑来报告行男咽气,哀求驹子前去看看,驹子也未予理睬。岛村虽然欣赏叶子年轻貌美,但在第二次来雪国后的几次接触中,并未对她有爱的表示:直到在他离开雪国之前,剧场失火,发现叶子从二楼上掉下来死去,也只是略表同情而已。 总括起来,《雪国》并无较多的情节,着重表现的是在雪国那独有的地方风光中,岛村和驹子相互间的感情交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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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
古都 川端康成 著 春花 千重子发现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 “啊,今年又开花了。”千重子感受到春光的明媚。 在城里狭窄的院落里,这棵枫树可算是大树了。树干比千重子的腰围 还粗。当然,它那粗老的树皮,长满青苔的树干,怎能比得上千重子娇嫩的 身躯..枫树的树干在千重子腰间一般高的地方,稍向右倾;在比千重子的 头部还高的地方,向右倾斜得更厉害了。枝桠从倾斜的地方伸展开去,占据 了整个庭院。它那长长的枝梢,也许是负荷太重,有点下垂了。 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在那儿寄生。并且 每到春天就开花。打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 上边那株和下边这株相距约莫一尺。妙龄的千重子不免想道:“上边和 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 见”和“相识”是什么意思呢?紫花地丁每到春天就开花,一般开三朵,最 多五朵。尽管如此,每年春天它都要在树上这个小洞里抽芽开花。千重子时 而在廊道上眺望,时而在树根旁仰视,不时被树上那株紫花地丁的“生命” 所打动,或者勾起“孤单”的伤感情绪。 “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来店铺的客人们虽很欣赏枫树的 奇姿雄态,却很少有人注意树上还开着紫花地丁。那长着老树瘤子的粗干, 直到高处都长满了青苔,更增添了它的威武和雅致。而寄生在上面的小小的 紫花地丁,自然就不显眼了。 但是,蝴蝶却认识它。当千重子发现紫花地丁开花时,在院子里低低 飞舞的成群小白蝴蝶,从枫树干飞到了紫花地丁附近。枫树正抽出微红的小 嫩芽,蝶群在那上面翩翩飘舞,白色点点,衬得实在美极了。两株紫花地丁 的叶子和花朵,都在枫树树干新长的青苔上,投下了隐隐的影子。 这是个浮云朵朵、风和日丽的一天。 千重子坐在走廊上,望着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蝶群飘去。她 真想对花儿悄悄说上一句:“今年也能在这种地方开花,多美丽啊。”在紫花 地丁的下面、枫树的根旁,竖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灯笼。记得有一回,千重子 的父亲告诉她:灯笼脚上雕刻着的立像是基督。 “那不是玛利亚吗?”当时千重子问道。“有一个很像北野天神的大象 呀。”“这是基督!”父亲干脆地说。“没抱婴儿嘛。”“哦,真是的..”千重 子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我们的祖先里有基督教徒吗?”“没有。这灯笼大 概是造园师或石匠拿来安放在这里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这个雕有基 督像的灯笼,可能是当年禁止基督教的时候制造的吧。由于石头的质量粗糙、 不坚实、浮雕像又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只有头部、身体和脚的形状依稀可 辨。可能原来就是一尊简单的雕像吧。雕像的袖子很长,几乎拖到衣服的下 摆,好像是合着掌,只有胳膊周围显得比较粗。 朝子一听脸色立刻变了。清一粗暴地拉开纸窗槅扇,跑到廊檐上来: “妈!”他喊声中有些发颤。 “你老人家总是像个雇来的老佣人那么干,你别干了好不好?” 温泉旅馆的老板娘悄悄地溜走了。清一从廊檐上下来,走近母亲拉住 母亲的手臂说: “妈!你就别干了。老实说吧,是你老人家不对,所以人家拿你不当回 事!” “让我把手头这些干完别人说我什么我也不在乎。只要让我在你们 跟前..” “干嘛呀,这么说哪行啊,好像给自己的儿子当差的一般!” 清一发了一通不知道对谁发的脾气。他这是头一回跟自己母亲动肝火。 母亲是因为自己过去的行为后悔万分,一遇到什么事就不免顾虑重重, 或者深感自卑,至于清一呢,也因为母亲早年的错误耿耿于怀。总而言之, 分居二十余年,母子的隔阂因为头一次对母亲发脾气反而彻底消除了,因此, 清一忽然感到毫无隔阂,心情非常轻松了。 本书来自【【落吧】】www.luo8.com 更多更新小说书籍请关注www.luo8.com【【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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